郭松民观影笔记之六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美国的伤痕文学
李安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根据本·芳汀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19岁美军士兵比利2004年从伊拉克战场回到国内后的所见所感。此前比利在战场上冒险救助班长“蘑菇”的行动,被一部战地记者遗弃的摄影机拍到,使他获得银星勋章,成为“”国民英雄“。这次他与自己所属的B班暂时回到国内,一是护送班长“蘑菇”的遗体回国并参加他的下葬仪式;另外则受一位地产大亨的邀请,在一场橄榄球比赛的中场休息时,作为美国英雄的代表与娱乐巨星“真命天女”组合一起演出。只是这看似风光荣耀的过程,却成为他人生中的另一场战事,虽不见硝烟炮火,其刺刀见红、步步惊心,并不亚于战场。
和小说原著旗帜鲜明反战立场相比,李安改编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以下简称《中场战事》)“反战”色彩弱化了许多,但《中场战事》仍然是反战的。我们从李安的镜头里,看不到伊拉克战争的任何意义。美军给伊拉克带来了民主?安全感?经济繁荣?都没有。在伊拉克人眼里,美军是闯入者、压迫者,在家里翻出一本有萨达姆照片的旧杂志就是抓人的理由;反过来,在美军眼里,每个伊拉克人都是潜在的袭击者,无论是路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烟的大叔,还是在屋顶上放鸽子的少年,都让他们草木皆兵,有举枪射击的冲动。
不过,尽管《中场战事》具有毋庸置疑的反战色彩,但和《现代启示录》、《西线无战事》等经典反战电影不同,李安并没有把镜头主要用来直接展现战争的残酷与荒谬,而只是把战争作为一个背景,以闪回和插叙的方式重现,重点则放在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演出上。透过演出中比利遇到的各色人等的表现,观众发现,作为支撑美国崛起重要精神力量的美式爱国主义,已经严重的泡沫化了。它不能抚慰归国的美军英雄,也不能真正激励美国民众报国参战,它仅仅成了一场演出,参与的人彼此心照不宣,大家无非各取其利,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的罢了。
比利和B班的战友们在表演过程中发现,伊拉克战场和国内民众的生活完全像是两个世界,他们似乎是人群中的异类,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们。
比利和B班战友被以国家英雄的身份邀请到达拉斯(肯尼迪总统遇刺的城市)参加橄榄球赛中场表演,但是那一天他们遇到的人中,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真正地把他们当做英雄,只是在消费和利用他们:活动主办方当他们是性感妖娆的“真命天女”演出时的噱头和会走路的人肉背景板,他们自始自终只能看到“天女”的后背;黑人经纪人同情他们,但也不过拿他们当赚钱的工具;球队老板一开始用他们作秀,甚至挤出了几点鳄鱼眼泪,但到了谈价的时候,又当他们是可以任意压价、欺诈的傻大兵;蜂拥而至的记者并不关心他们在战场真正经历过什么、想过什么,而只关心能不能挖到自己所需要的豪言壮语和“英雄事迹”,女拉拉队员则把他们当成是不错的调情/约炮对象,玩世不恭的男青年则当他们是军队同性恋话题的谈资……
这一切在演出结束后表现的尤为明显:曲终人散,刚刚还深情讴歌“美军英雄”的“天女”在人群的簇拥下扬长而去,留下这些真正的“英雄”滞留在空空荡荡的舞台上,成了碍手碍脚,有待搬运的道具。
还有那场让比利怦然心动的爱情。他以为遇到了理解自己的知心人,但当漂亮的菲珊热切希望比利回到战场的时候,他才明白一切只不过是“自以为”,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捅不破的窗户纸——菲珊爱的是媒体包装出来的、她想象中的“英雄”比利,但他并不是。而一直想要他留下的姐姐,固然是家人的真心关切,可这份关切之中弥补内心愧疚的成分又占了多少?
美式爱国主义之所以走向泡沫化,关键在于爱国主义这种神圣的“情感”在美国被用来论证美国于世界各地进行武装干涉,建立全球霸权的合理性,但建立这种霸权,虽然符合美国跨国公司、石油利益集团、华尔街金融垄断寡头和美国精英的利益,但并不符合美国普通老百姓的利益。美国精英为了美利坚世界帝国榨干了美利坚民族——美国的基础设施年久失修,教育体系江河日下,社会契约陷礼崩乐坏。美国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4.5%,GDP占全球总数约20%,但军事开支竟几近全球总军费的40%,而大约15%的美国人居然没有医保——这就使美国的爱国主义不能不虚伪、浮夸和矫揉造作,不能不徒具形式但缺乏真正内在的热情。
美式爱国主义的泡沫化,在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这次美国大选特朗普何以胜利,希拉里何以失败——特朗普许诺把美利坚民族的利益放在华尔街钟爱的世界帝国的利益之上,那些在中场演出结束后,呵斥滞留在舞台上的比利和B班,让他们赶紧滚蛋不要妨碍拆卸舞台的工人,应该就是特朗普的基本选民。
《中场战事》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美国已经不再像90年代那样自信了。在1994年上映的《阿甘正传》中,智商只有75的阿甘也是在越南战场上因缘际会救了中尉,因此获得银星勋章,成为名人,这使他有机会通过广告赚到5万美元,他用这笔钱买了一条捕虾船,成为他后来发家致富,实现美国梦的第一桶金。比利虽然和阿甘有相似的经历,但他和B班出卖自己故事的酬劳竟被投资人从10万美元挤压到羞辱性的5500美元。
对比利来说,美国梦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破碎了,他只有重返前线,像“蘑菇”生前忠告他的那样,把一切交给命运去随意摆布。
伊拉克战争对美国的不同阶层意味着什么,亲历战场的比利最清楚:在他们护送班长的灵柩回国安葬的飞机上,挤满了在伊拉克赚了大钱的大公司雇员,他们打开香槟大肆庆祝,“蘑菇”的棺材就静静的放在飞机后部,上面盖着一面美国国旗。
相比之下,比利发现只有在战友之间才能得到真正的理解。初到伊拉克,当班长“蘑菇”询问他为什么要来时,他先回答“爱国”和“喜欢杀敌”,都被“蘑菇”嗤之以鼻,直到他回答“为了姐姐”,因为报复抛弃她的男友而惹上了官司,为了免于起诉才来到伊拉克,“蘑菇”才相信他。比利最后选择重回伊拉克,不是像中国电影《归心似箭》中的抗联战士魏得胜急于回到部队杀鬼子,而是因为他只有在部队才能找到相互的理解和归属感,这和《西线无战事》的主角保尔,在好不容易获得回后方休假的机会后又急于重返前线的理由是基本一样的。
在一定意义上说,《中场战事》堪称美国的伤痕文学,或伤痕电影——它没有了美国英雄拯救世界的虚妄,也没有了美国生活方式的极度炫耀,只有美国大兵和普通老百姓的痛苦、伤痕与迷茫。冷战结束后的20多年来,美国精英急于终结历史的冲动不仅耗干了美国的积蓄,也透支了美国的未来,换来的却是“洒向人间都是怨”以及国内中产阶级的沦落。
美国需要疗伤止痛,休养生息。在这种情况下,美式爱国主义的泡沫必然破灭,应该破灭,事实上也已经破灭了。李安和《中场战事》对这种状况总的基调是惋惜的、依依不舍的,但在我看来,这种破灭,无论是对美国人民还是世界人民,都是一件好事,不是需要惋惜的,而是值得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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